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標題: 蝴蝶和坦克 [打印本頁]

作者: beyond6988    時間: 2024-9-12 10:03
標題: 蝴蝶和坦克
这天傍晚,我出了新闻检查处,步行回我所住的佛罗里达旅馆去,当时天正下着雨。走了近一半路,觉得这雨实在受不了,就拐进奇科特酒吧,打算速战速决喝一杯再走。自从马德里成了围城以来,这是落炮弹的第二个冬天了,一切都很短缺,包括烟草,连人的好脾气也不大有了,肚子里老是觉得饿兮兮的,碰到一些无可奈何的事,比方说坏天气吧,常常会毫没来由地突然发起火来。我按说实在没有必要停下,再过五条街我就到家了,可是一看见奇科特酒吧的门面,我心里就想,还是进去喝一杯吧,喝了就走,再来这大马路上,踩着这炮轰过后狼藉不堪的满街泥泞瓦砾,走完这六个街段的路。

酒店里只看见人。连卖酒柜台跟前也挤不过去,桌子边更是没有一个空座。店堂里烟雾腾腾,满耳歌声,尽见穿军装的人,只闻到一股着了雨的皮上装气味,柜台前面的人足足围了三层,酒只能从人群的头上递出来。

一个我认识的侍者替我从别处桌子旁找来了一把椅子,我就坐了下来,同桌有一个白白脸儿、喉结隆起的瘦个子德国人,这人我认识,他是在新闻检查处工作的,还有两个人我就不认识了。这张桌子在店堂中央,进得门来看时,位置稍靠右边。

因为歌声实在太大,所以说话是连自己也听不见的。我要了金酒加安古斯图拉[1],喝下去好解解雨的寒气。店堂里真是塞足了人,人人都是兴高采烈,他们多半喝的是新酿的加泰罗尼亚酒,喝得恐怕都有点乐过了头了。有两个不认识的人来拍了拍我的背,同桌的那个姑娘对我说了些什么,我听不见,只好说:“好!好!”

我四下打量完,再来看面前的桌子上时,这才发现那个姑娘长得可难看极了,真是难看极了。不过我一直要到侍者过来,才弄清楚了原来她刚才对我说的那句话是要请我喝一杯。跟她一起的那个男人论相貌本来不会给人很深刻的印象,可是因为她给人的印象太深刻了,所以连同伴也一起叫人忘不了。她的面孔属于那种刚强的脸型,并带有几分古风,她的身材更像个驯狮师;跟她一起的那个小伙子看上去似乎应该系一条校友领带[2]才对。不过他却不是那样的打扮。他也跟我们大家一样穿了件皮上装。只是他的皮上装并不湿,因为他们早在下雨以前就来了。那女的也穿一件皮上装,这跟她那副长相倒是很相称的。

这时候我心里已经在暗暗后悔了:我实在不应该拐进奇科特酒吧来,我要是径直回家该有多好呢,到了家就可以换一身衣服,干干爽爽的,躺到床上,把脚一搁,舒舒坦坦喝上一杯,哪里会像这样,眼睛老是得看着这一对年轻人,叫我看得都腻透了。人生苦短,看丑女却度日如年,我坐在这桌子边,心中打定了主意:我尽管是个作家,按说对形形色色的人都应该深入探究、不厌其烦,但是对这一对我实在不想再去打听了,也别管他们是不是夫妻,彼此到底看中了对方的什么,他们的政见如何,男的是否略有家财,或者女的是否略有家财,总之对他们的事一概不要去打听。我认定他们准是在广播电台工作的。在马德里你见到有非军警人员而相貌怪得出奇的,那必然是在广播电台工作的无疑。话总得说两句吧,我就把嗓门提高到盖过了四周的噪声,问道:“两位在广播电台工作?”

“是的,”那姑娘说。果然没错。是在广播电台工作的。

“同志,你好吗?”我又对那个德国人说。

“很好。你呢?”

“淋了一身雨呗,”我说,他脑袋一歪,笑了。

“你带着香烟没有?”他问。我把我的最后第二包香烟掏出来递给他,他取了两支。那个相貌惹眼的姑娘也取了两支,那个神气好像脖子里系着条校友领带的年轻人只取了一支。

“再来一支吧,”我大声说。

“不了,多谢,”他说,那个德国人却来接了过去。

“可以吗?”他笑笑问。

“没关系,”我说。其实却是很有关系的,那德国人也明明知道。可是他见了香烟眼都红了,也就顾不得了。歌声有时也会平息片刻,有时还会像暴风雨那样出现一个间歇,所以我们说的话大家都听得见。

“你来这儿很久了吧?”那个相貌惹眼的姑娘问我。她把“来”字说成了“篮子”的“篮”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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