灵虎

大姑娘

石镇盛产石雕，镇门的狮子貔貅，镇河的蛟龙石牛，尺寸不一，形态万千，大有百花争艳之势。

但要说形神相具，以假乱真，唯有詹石匠一家独秀，技压群芳。

詹石匠年近古稀，却面庞红润，身子硬朗，顿顿油荤，胃口极好，实有几分廉颇古风。

只是他有个怪癖，每每动雕刀前，得焚香三柱，冲东北方向遥遥一拜，嘴里含糊着念念有词，几十年来从未有变。

人们私底下嘀咕，詹石匠怕是请了祖宗庇佑，方才运刀如神，入骨三分。

说来詹石匠并不是石镇人，上世纪八十年代客居于此。奇怪的是，自石镇人认识詹石匠起，他一直孤身一人，没有妻子儿女，亦不见亲戚来往。

人们纷纷谣传，这人怕不是犯了什么事，来咱们镇隐姓埋名吧？

谣言越传越离奇，有那么一段时间，在石镇人心里詹石匠就是金盆洗手的巨擎大佬，身怀绝世武学，心藏浩荡江湖。

以至于有个年轻人跑去拜师学艺，詹石匠得知来意后哭笑不得，他说拜师可以，不过我可没有什么功夫能教你们，我会的和你们一样，都是雕刻。

人们不信，直到詹石匠从屋里搬出一座石虎，方才接受了这个说法。

看门狮，坐堂虎，詹石匠雕的就是这个虎。

雕虎，一开始是件不被看好的事，人们要的是石狮，有市场，而且一雄一雌，一卖就俩，只要勤快点，大多能混个衣食无忧。

石镇人的狮子也算是代代相传的，老字号，自有一套条条框框，制作工序，评判标准。这一成系统，便自然而然对其他事物心生排斥，视为异端，人们饭前饭后唠嗑嚼舌头，说的都是詹石匠的虎，你一句我一句，挑挑拣拣，直要把这虎批个体无完肤，就连一开始拜师的年轻人也心生悔意。

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很长时间，直到一天镇上来了许多文化人，听说是省城里的大人物，一口气从詹石匠院里拉走了九座虎雕，付了一笔全镇人眼热的巨款后，石镇人看詹石匠的目光就不一样了。

若说之前，这目光是质疑，是不以为意，那现在便是满满的崇拜兼好奇，仿佛安上了钩子，直想从詹石匠身上扒拉点什么出来，更有许多好事者千方百计上门一观虎姿。

此虎，非比寻常，线条古朴粗简，却又浑然天成恰到好处，石质躯壳下仿佛存在着真实的骨骼血肉，将力量与野性拧成一股劲儿，把整座雕刻撑出精神气。

这虎不是立着，不是趴着，而是凝固在丛林搏杀前那一刻，虎头微伏，虎目圆瞪，肃杀之气扑面而来。人们看得入神，或战战兢兢，生出一身冷汗，或失魂落魄，直欲夺门而去。

自此，石虎成为了石镇石雕的新贵，连带着詹石匠的身份也水涨船高。

这一来，人们又开始对拜入詹石匠门下的那位年轻人羡慕不已。

年轻人也雕虎，打了三年底子，又刻了三年虎躯，五年虎首，若是雕狮子，早该出师了，可他雕出来的虎，徒具形体，不见神韵。

镇上人也看得出来优劣，原本便以为詹石匠的虎雕有其先祖庇佑，这下就更肯定了，纷纷笑道，“人家詹家的祖宗可不管你这外姓人咯。”

年轻人将信将疑，他没有老一辈人的迷信，但也觉得师傅有些压箱底的手段藏着，就是不漏给他，因而精神不振郁郁寡欢。

一日年轻人喝高了，这心事实在憋不住，不吐不快，借着酒劲问起了詹石匠。

詹石匠听后呆立许久，转身从屋里抽出三柱香来，哆嗦着手，香还未燃，眼泪就下来了。

那天詹石匠给年轻人讲了个故事。

几十年前，正值青壮年的詹石匠是一名猎人，和兄弟俩人自小相依为命，都是东北兴安岭一带出色的猎手。

两人常进的一片林子叫黑虎荡，山高地险，树密林深，据传有猛虎出没，但许多年来也无人得见，便只当传言。

一日詹石匠和兄弟如往常一般入山讨生活，行至山阴河涧，正取水洗脸，忽闻腥风扑鼻，往河对岸一望，顿时骇住，两腿一麻，一头吊睛大虎正怒目圆瞪，微伏着身子一步步靠近。詹石匠脑海空白，想惊恐大叫，却失声般喊不出来，而兄弟正低头洗脸丝毫未有察觉。

大虎隐隐逼近了段距离后，也不吼叫，迅速一扑，血盆大口便吻上了兄弟的脖子，鲜血喷涌而出。

詹石匠眼见这一幕血腥惨剧，忽然像触了电般活过来，崩溃地大叫，头也不回狂奔而去。

后来那一带的人们再也没见过詹石匠。

直到许多年后，詹石匠来到了石镇。

那些年他见不得血腥，寝食难安，闭上眼总能看见那虎，一声不吭地瞪着他，嘴角边还留着血渍，詹石匠一边说着，像个孩子般大哭了起来。

他反复质问着自己，那时候若是能克服突如其来的恐惧，出声提醒一下兄弟，他或许也不至于丧身虎口，那时候要是能做点什么，就算和他兄弟一起死，那至少也是心安的。

他在猛虎口下捡回了一条命，代价却是这许多年的反复煎熬。这么多年他不敢想起兄弟的脸，仿佛渐渐地把他忘了，可忘不了的是这虎，是那份深藏在心的歉疚与懊悔，所以便学了一手石雕。

雕刻之前焚香三柱，其实是祭拜他丧身虎口的兄弟，而后因着这份愧疚，废寝忘食，天长日久，詹石匠终是把这虎雕出神来。

年轻人听后伫立良久，深深叹了口气，缓缓说道，师傅，您这虎，我雕不了。

后来一段时间，石镇的人们发现，向詹石匠学雕虎的年轻人深居简出，却不再雕石虎。

这年轻人啊，雕出了一个面容和蔼身形消瘦的老头子。

那老头子呢，石镇的人都认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