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决战前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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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中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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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TA的每日心情

    4 天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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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[LV.8]以壇為家I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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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發表於 2024-9-12 10:02:36 |只看該作者 |倒序瀏覽
    马德里有一座被炮弹打坏了的公寓,从公寓高处可以望到那个所谓“村舍”[1],我们当时就是以这座公寓作为工作基地的。战斗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进行。居高临下看得见战斗的场面一直伸展到小山上,鼻子闻得到硝烟的气味,舌头上沾着战场上飞来的尘沙,步枪声和自动步枪声更是如滚石下坡一般在耳边响成一大片,时起时伏,中间还夹着劈劈啪啪的各式枪声,以及我们背后排炮向外发射的接二连三的隆隆巨响,巨响过后总少不了轰然一声,炮弹落地开花,冲天黄尘滚滚而起。不过要拍好电影,这个距离总还嫌稍远了点。我们也往前挪过,可是他们老是对着摄影机打冷枪,弄得你根本没法拍下去。

    我们最贵重的东西就数那大的一架电影摄影机了,如果摄影机打坏,我们也就玩儿完了。我们简直是在无处可拍的情况下把影片拍出来的,所以这些拍好的影片加上摄影机,便成了我们的宝贝。我们浪费不起胶卷,电影摄影机更得百般小心保护。

    就在前一天,迎面打来的冷枪逼得我们退出了一个拍片的好地方,我只好把小摄影机捧在肚子上,拼命压低了脑袋,用胳膊肘支着地,一步一挪地爬回来,子弹呼呼地从我背上掠过,打进了砖墙,四散飞溅的泥粉砖屑两次撒满了我的全身。

    也不知道什么缘故,我们方面最猛烈的进攻总是在下午发动的,那时太阳正好位于那帮法西斯的背后,摄影机镜头上照到了阳光,便像日光反射信号器一样闪闪发亮,那帮摩尔人[2]就瞅准了闪光开火。他们在里夫人[3]那儿见到过日光反射信号器和军官的望远镜,满在行的,所以你如果愿意饱尝一下冷枪滋味的话,只要无遮无蔽地拿起望远镜来望望就行。而且他们的枪法可精着哩,所以弄得我整天紧张得唇干舌燥的。

    一到下午我们就开进公寓。在这个地方拍影片还是不错的;我们在阳台上用破旧的花格帘子草草做了个遮阳,摄影机就可以安在下面。不过,还是我说的那句话:距离总还嫌远了些。

    真要说太远那也不见得,有一些场面还是可以拍到的,比如那松树遍布的山坡,那湖,那中了高爆榴弹后石屑四迸、粉尘弥漫、看不清面目、依稀只见个轮廓的一幢幢石头农家房子。轰炸机打头上嗡嗡飞过,这就又可以拍到小山顶上轰然冲天而起的滚滚浓烟和尘雾。不过,隔着这八百码到一千码的距离,坦克看去到底只像些泥土色的小甲虫,口吐细细的火光,在树林子里快快地爬,坦克后面的士兵都成了些小玩具人,一会儿卧倒,一会儿猫着腰往前跑,一会儿又趴了下去,有的还能起来往前跑,有的就没再挪动过一步,星星点点的人影就这样布满了山坡,而坦克还是一个劲儿往前冲。尽管如此,我们还是希望能拍出个战斗的轮廓来。我们已经拍到了许多近景,运气好些的话今后还能拍到一些,如果我们还能拍到一些可以体现战斗轮廓的场面,诸如突然的尘土冲天,榴霰弹的空中开花,滚滚的硝烟尘雾中手榴弹爆炸的黄光一闪、白花怒放等等,那么我们的任务就基本上可以完成了。

    这样,到天色暗下来的时候,我们就把大摄影机搬下楼去,拆下三脚架,把东西分作三堆,然后一次一个,带上东西飞快穿过玫瑰树林荫路的那个烧得光光的转角,对面是旧日蒙大拿兵营马厩的石墙,到石墙下就安全了。我们看到有了这么个拍影片的好地方,个个兴致很高。但是要说距离还不算太远,那就颇有点自己骗自己了。

    到了通往佛罗里达旅馆的坡道上,我就说:“来,一块儿到奇科特酒吧去喝一杯。”

    可是他们有一架摄影机得修,还得换胶片,已经拍好的胶片也得赶快密封,因此我就一个人去了。在西班牙是决不会找不到伴儿的,换换空气也好嘛。

    在这四月的黄昏我顺着大马路朝奇科特酒吧举步走去时,心情是满意的,只觉得又快活,又兴奋。我们干得很卖力,我看干得成绩也不错。可是独自一人在街上走着走着,得意的心情却全消失了。孤零零一个人,头脑冷静了下来,我这才意识到我们离前线毕竟太远了,而且再傻的傻瓜也看得出来:进攻是失败了。其实我也早就清楚得很,只是心里总还抱着希望,情绪一乐观,往往就给蒙住了眼。但是此刻想起了前线的那个光景,我明白了这简直就是索姆河之役[4]的重演,伤亡惨重啊。人民的军队终于发动进攻了,可是这样的进攻法只会招来一个后果:毁灭了自己。此刻我把今天一天看到的、听到的合在一起想想,觉得心里真不是滋味。

    在奇科特酒吧的一片烟雾喧嚣之中,我意识到进攻是失败了;在人头挤挤的柜台跟前喝第一杯酒时,我这体会就更强烈了。如果形势大好,只是个人的情绪欠佳,那喝上一杯心情是会好起来的。可是如果形势实在糟糕,而个人倒一切正常,那喝上一杯反而会把糟糕的局面看得愈加清楚。店堂里这时早已挤得满满的,要端起酒杯来喝,还真得用胳膊肘往外挤挤才行哩。我刚足足实实喝了一大口,就给谁撞了一下,杯子里的威士忌苏打水都泼了出来。我火了,扭过头来一看,那撞我的人倒笑了。

    “哈罗,鱼儿脸,”他说。

    “哈罗,你这头老山羊。”

    “我们去找张桌子坐吧,”他说。“刚才撞了你一下,看你的样子可是真火了。”

    “你从哪儿来呀?”我问。他的皮上装又脏又油腻,两只眼睛眍了进去,一脸胡子也真该刮刮了。他腰里佩着一把大号的科尔特自动手枪,这枪据我所知以前有过三个枪主,跟枪相配的子弹我们还一直在到处找呢。他个子很高,脸上黑乎乎沾满了硝烟和油污。头上戴一顶皮防护帽,帽顶上由前往后加垫了一条厚厚的皮做成个护顶,帽边上也都镶了厚厚的皮。

    “你从哪儿来呀?”

    “从‘村舍’来呗,”他故意拉着个念经般的调子说,这是学的新奥尔良一家旅馆里的一个小听差,从前我们在一起听到过这小听差就拉着那样的调子在大厅里传唤,至今我们两个私下还常常学着这腔调逗笑。

    我看见一张桌子上有两个士兵和两个姑娘站起来走了,我就说:“那边有桌子空了,我们上那边去坐吧。”

    我们就在店堂中央的这张桌子旁坐了,他举起酒杯来,我倒看得呆了:他两手油污,两个大拇指的叉弯里黑得简直像石墨,那是让机枪后部倒喷的烟气给熏黑的。拿着酒杯的手在抖。

    “你瞧我的两只手。”他把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。那只手也在抖。“左右手彼此彼此,”他还是拉着那个滑稽的调子说。随即口气就严肃了起来:“你上去过啦?”

    “我们去拍了影片。”

    “拍得好吗?”

    “不太好。”

    “看见我们啦?”

    “你们在哪儿?”

    “在进攻农庄。今天下午三点二十五分。”

    “啊,看见了。”

    “满意吗?”

    “哪儿能呢。”

    “我也不满意,”他说。“告诉你,这事压根儿就是荒唐透顶。对那样的阵地,为什么要发动正面进攻呢?这到底是谁的主意?”

    “一个叫拉尔戈·卡瓦列罗[5]的混蛋,”说这话的是一个矮个子,戴着玻璃片厚厚的眼镜,我们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这张桌子旁坐着了。“人家给他副望远镜叫他看,他第一次看望远镜就俨然成了个将军。这就是他的杰作。”

    我们都把眼睛盯住了这个说话的人。跟我一起的那个坦克手阿尔·瓦格纳对我瞧瞧,还皱了皱眉——不过他的眉毛已经烧掉了。那小个子对我们笑笑。

    “同志,要是附近有人懂英语的话,你要给枪毙的,”阿尔对他说。

    “哪儿的话呢,”那小矮子说。“拉尔戈·卡瓦列罗才要给枪毙呢。他应该枪毙。”

    “喂,同志,”阿尔说。“你就小声点好不好?人家听见了你的话,还当我们是跟你一起的呢。”

    “我的话可不是胡说的,”那个眼镜片子好厚的矮个子说。我把他仔细打量了一眼。他给人一种感觉:他的话的确不是胡说的。

    “话虽如此,可不是胡说的话说出来也不一定就合适,”我说。“来一杯如何?”

    “好啊,”他说。“不过跟你说说没关系。我了解你。你是靠得住的。”

    “我也不见得就那么靠得住,”我说。“再说这酒吧间到底是个公共场所。”

    “只有在酒吧间这样的公共场所才可以私下谈谈没关系。我们在这儿说话谁也听不见。你是哪个部队的,同志?”

    “我手里管着几辆坦克,从这儿走着去约有八分钟的路程,”阿尔对他说。“我们今天的任务已经执行完毕,上半夜我可以休息。”

    “你怎么也不去洗个澡?”我说。

    “正想去洗呢,”阿尔说。“就到你的房间里去洗吧。一会儿出了酒吧就去。你有去油污的肥皂吗?”

    “没有。”

    “没有也不要紧,”他说。“我还省下了一点,在这口袋里带着。”

    那眼镜片子厚厚的小个子目不转睛地瞅着阿尔。

    “你是党员吗,同志?”他问道。

    “是啊,”阿尔说。

    “我知道这位亨利同志就不是,”小个子说。

    “那我就不敢信任他了,”阿尔说。“我对他本来就不信任。”

    “你这个混蛋,”我说。“打算走了吗?”

    “还不打算,”阿尔说。“我很想再喝一杯呢。”

    “我对亨利同志是非常了解的,”那小个子说。“我再说些拉尔戈·卡瓦列罗的事情给你们听听。”

    “一定得让我们听?”阿尔说。“别忘了我是人民军队的战士。你不觉得那会瓦解我的斗志吗?”

    “你不知道,他的脑袋瓜子膨胀得可厉害啦,如今都快成为个狂人啦。他当了总理又兼陆军部长,谁也再别想跟他说一句话。你知不知道?他本来倒是个正正直直的工会领袖,可说介于已故的萨姆·龚帕斯[6]和约翰·卢·刘易斯[7]之间,要不是阿拉基斯泰因这家伙找到了他,也就不会有那样的事了。”

    “说得慢点儿,”阿尔说,“我听都听不清楚。”

    “啊呀,是阿拉基斯泰因找到了他!就是眼下在巴黎当大使的那个阿拉基斯泰因!你知道就是这家伙把他捧起来的。他称他西班牙的列宁,这一来那可怜的人就硬是要做西班牙的列宁了,有人给他一副望远镜让他看看,他就自以为是克劳塞维茨[8]了。”

    “这话你刚才说过了,”阿尔冷冷地说道。“你有什么根据呢?”

    “嗬,三天前他还在内阁会议上大谈其军事呢。那次会议上讨论的就是我们今天采取的这个行动,赫苏·埃尔南德斯其实也只是跟他开个玩笑,他问他战术和战略有什么区别。你知道那老兄怎么说?”

    “不知道,”阿尔说。我看得出这个新认识的同志惹得他有点心烦了。

    “他说,‘所谓战术就是对敌人发动正面进攻。所谓战略就是对敌人实行侧面包抄。’你看这多有意思?”

    “你还是快走吧,同志,”阿尔说。“你呀,真是泄气透了。”

    “可我们一定得把拉尔戈·卡瓦列罗赶下台,”那矮个子同志说。“等他这场进攻一结束,我们得马上赶他下台。他干下了这件蠢到了家的事,也只有完蛋的份儿了。”

    “好吧,同志,”阿尔对他说。“可我明儿早上还得去参加进攻战呢。”

    “啊,你们还要去进攻?”

    “你听我说,同志。你要胡扯些啥你只管跟我扯好了,因为听你胡扯蛮有意思,反正我也不是个小孩子了,是好是歹我分得清楚。可你别跟我打听什么,因为那样你会招来麻烦的。”

    “我只是问你个人的事。又不是打听什么消息。”

    “我们彼此都还不熟,还谈不上问什么个人的事,同志,”阿尔说。“你何不请到旁的桌子上去坐坐,让亨利同志跟我说会儿话呢?我有些事情要问他。”

    “Salud,同志,”那小个子说着便站起身来。“那就改天见吧。”

    “好,”阿尔说。“改天见。”

    我们看着他走到另一张桌子前。他表示了一下歉意,就有几个士兵给他让出个位置,我们的眼光还没有收回来,看见他就已经把话匣子打开了。那些士兵好像都很感兴趣。

    “你看这小个子怎么样?”阿尔问。

    “我弄不懂。”

    “我也弄不懂,”阿尔说。“对这次进攻他无疑是有看法的。”他喝了一口,伸出手来。“看见吗?现在不抖了。我也不是个酒鬼了。我在进攻之前向来是不喝酒的。”

    “今天怎么啦?”

    “你不是看见了吗?你说这情况怎么样?”

    “太可怕了。”

    “就是这话。说得再确切也没有了。太可怕了。我看他现在是战略、战术全用上了,因为我们的进攻是正面、两翼一起上的。其他各路战线上情况怎么样?”

    “杜兰攻下了新赛马场。就是那个hipódromo[9]啦。眼下部队就收缩在通入大学城的那个走廊地带上。北边我们越过了科鲁尼阿路。从昨天早上起部队就被阻挡在阿吉拉尔山下。今天早上的形势就是这样。听说杜兰的旅损失了一半以上。你们那儿怎么样?”

    “明天我们又要去攻打那些农家房子跟那个教堂了。目标是人称‘山中隐士’的山上那个教堂。山坡上挖了那么多的沟沟,无论攻到哪儿都至少要三面受到机枪据点的扫射。那儿的机枪据点全都是挖得深深的,而且还有很牢固的工事。我们的炮太少,组织不起像样的炮火掩护把这些机枪火力压下去,又没有重型野炮好把这些机枪阵地摧毁。那三座农家房子里都有反坦克炮,教堂旁边还有个反坦克炮兵群。打起来那才叫要命呢。”

    “预定什么时候开始?”

    “不要问我。那我不能告诉你。”

    “我没有别的意思,我们得拍电影,”我说。“拍了电影所得的款子全部捐献去买救护车。我们在阿尔加达桥的反击战中拍到了第十二旅。上星期在品格隆附近的进攻战中又把十二旅拍了进去。在那一仗里拍到的几个坦克镜头是蛮不错的。”

    “那一仗坦克没打好,”阿尔说。

    “我知道,”我说。“不过拍在电影里还是挺不错的。明天怎么样?”

    “早早出来等着就是了,”他说。“可也不要太早噢。”

    “你现在感觉如何?”

    “觉得累透了,”他说。“头也痛得厉害。不过比刚才要好多了。我们再喝一杯,喝完了就上你那里去洗个澡。”

    “恐怕还是应该先吃饭。”

    “我身上这么脏,怎么好去吃饭呢。你先去占个座儿,我去洗个澡,回头再到大马路来找你。”

    “我跟你一块儿去。”

    “不,还是先去占个座儿,回头我再来找你。”他把头伏在桌子上。“老兄,我的头真痛呵。都是让那老爷坦克的响声给闹的。现在虽然声音是听不见了,可耳朵里还是一个劲儿的响。”

    “你为什么不去睡觉呢?”

    “我不去。我宁可不睡,跟你在一起待会儿,等回去再睡觉。我可不想平白多醒一次。”

    “你该不会得了酒精中毒症吧?”

    “不会,”他说。“我没病。我跟你说,汉克[10],我这个人是不喜欢胡说一气的,可我看我明天要给打死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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